在我年少时,业余爱好颇多。不说体育方面的,仅说文艺方面的———笛子、洞箫、二胡、京胡、黑管(单簧管)、脚踏风琴、手风琴、口琴、秦琴、凤凰琴、小号都摆弄过,除笛子还凑合,其余称得算“乱弹琴”,一样也未得到长进。第一支笛子是拾碎玻璃卖废品置办的,七分钱,买回来爱不释手,想象着一曲曲悠扬的笛声由我的笛口里吹出来,可自在了。父母没这方面细胞遗传,无力给我些指教,好在院子里一位大哥能吹歌,说他能吹歌,仅仅是能吹歌罢了,没别的技巧在里面。但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教的我哆唻咪发嗦啦西,于是我也会吹歌了,能吹出《东方红》来,当然也仅仅是会吹歌而已,里面照例是没技巧。但我也自得,私下自个儿夸:你小子不赖呀,沾上文艺细胞了!
我吹笛子有些长进,全仗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言传身教。在他那里,我才明白笛子单单能吹响、能吹歌没意思,曲子里加上单吐、双吐、三吐、滑音、颤音、喉音、花舌这样一些技艺,那才够意思。象《扬鞭催马运粮忙》、《牧民新歌》这些当年的经典笛子独奏曲,若不玩弄点花样吹出来,不带劲,内行的一听,平平庸庸的,简直不堪入耳,不必猜便就知道,吹曲的定是位没上道的笛手。会吹的,将那“意思”放进去,就象一盘菜,加了油盐酱醋,味道出来了,曲儿也美了,别说旁人,自个儿听得都陶醉得不得了。
能将笛子吹得虽不精湛却也不讨厌,我可算掌握了一门业余爱好。笛子没情感,而它的声音有情感,这让我常常沉湎在它的声音里得了喜怒哀乐,品了酸甜苦辣。最可爱是我的欢乐,我的愁悲,它能给我附和,给我排解,它是我知心的朋友。
“技不压身,才不压人。”没错。人有一样爱好,学得一技,虽不望其混饭糊口,却也无需喂它饭吃,搁在手里,必有可用之时,不碍事的。好如家里的伞,不雨天,可闲着,雨一来,就手可拈,便利得很。念高中时,我这一技被校文艺队宣传队相中了,成了校文艺队乐手。全校千多号同学,来听我在台子上用功地吹奏,将我高看,真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不过,我的高兴不仅仅唯此,每周有两下午排练而无需规规矩矩呆在课堂自习,也是我所乐意的。当然,顶根本是文艺队除了笛子,还有好些因手头拮据没把玩过的乐器足够我摸弄,象二胡那、京胡那、月琴那……都着迷。久之,倒也可糊扯两下子,让我的业余爱好得了长进。
念罢高中,我曾在县文工团跑龙套做临工。文工团比校文艺队阔气多了,那乐器不光有民乐,更有洋乐———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洋号、萨克斯、黑管,样样都引得我心痒痒的。有幸挨上了贵气的洋乐,这让我开了洋荤。我格别喜爱的是黑管,究竟是洋货,音色呜呜的好听死了。这家伙沉,掂在手里比笛子有份量,所以钱是钱,货是货,所以也贵气。借回家操持了约半年,玩得算有模样了,可是我的临工期到头了,得物归原主了。我合计着得给自个置办一支,这样打算时脑子里没谈到钱,转念一谈到钱,便泄了气。钱,是一座山,挡在跟前迈不过去,亦即不舍,也只得抛了所爱。
后来,我工作了,与钱打交道,一份严谨不苟的职业。这是个古板的圈子,少有活泼的一面,就象一潭慵懒的冬水,我的业余爱好在这潭水里荡漾不出涟漪来。我因此感到索然,渐渐地不再亲近我的笛子,凭它沉睡在笛盒里默不作声,此一睡便三十多春秋,我几乎已将它忘却。那年我退休了,想起来我的“知心朋友”———笛子,拿出来,我以为它还是先前的它,声音圆润、饱满、清亮;我仍是原先的我,滿口的笛风、伶俐的指法,我们还可以奏出动人的乐章来。略一试,吓我一大跳,断未想到,笛声是那么的枯哑,毫无生气,我又是那样气弱,笨拙,曲儿吹出来荒腔走板,糙得要命,我这是吃了岁月一记耳光啊!早年的功夫全败废了。我想,它是怨我了,我弃它多年,它不同意与我知心了。这世间人都是这样,何况笛乎!我不怪它。
笛子吹不动了,但我的老年生活不能缺了乐趣。汪曾祺有篇散文《人得有点业余爱好》,说得对极了。尤其老人,象我,总得找点儿事情消遣消遣,不能恭侯老年痴呆找上门来。于是我特地买了支电吹管来丰富我的业余生活。电吹管的确百般地好,与笛子既有异曲同工之妙,吹奏起来又可以比笛子省劲,这是它最理想的一面。至于它的音色,则更别提了,孙悟空七十二变,也不胜它,哪样器乐的也不缺,且摹仿得惟妙惟肖,可听得很,真格的“一管在手,百样俱全”,太划算了。自有了电吹管,我的热情被点燃,万丈地高,一天天卖劲儿忙习练,未出仨月,我的“文艺细胞”又活回来了。悦耳的曲声在小院里响开去,院子里妇孺听得无以自已,见了面,一劲地夸奖:“你的箫吹得真好听。”(她不识那叫电吹管)
我道: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呢,听得走神,炒菜都忘盐了呢。”
我不信,以为那是客气我、恭维我。
某几日忙事未吹管,她们生意见了,再见面:“咋这久不吹呢?你得吹呀,一天不听你吹曲,都不习惯了。”
我说:怕吵烦你们呀!
“不吵的,不吵的,做饭炒菜时有曲相伴,可享受了。”
我的业余爱好,有人欣赏,有人附和,这使我高兴透了。其实,即算没人理睬,自己乐呵,也精彩!
微散文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