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管

裘小龙城市诗译诗

发布时间:2023/6/16 15:12:39   

上海

我大约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认识了万。他是与我一起去外滩公园打太极拳的一个同伴,比我小一岁,却多才多艺,能吹几下黑管,说几句英语,写几行诗歌;此外,万更有其他人所没有的一个“条件”,在市中心独自拥有一间前厢房。这在当时的上海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奢侈。不过,他与我一样,属于出身黑五类家庭的子女,也在里弄生产组工作。

上海里弄生产组最初是在五十年代中期,一些家庭妇女响应党和政府解放妇女生产力的号召,自发组织起来的;在六七十年代,除了“解放出来的”家庭妇女外,还容纳进了一些病休在家而不能去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里弄生产组的条件自然不能与全民国营企业相比,工资待遇极差,仅仅七角钱一天,也没有医保,排在社会的最底层。

尽管这是一个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年代,上海人在生活中还是很讲现实的。在生产组工作的男青年一般都找不到女朋友。说到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之一。于是,我也只能像沙漠中的鸵鸟一样,一头扎进书和幻想里。

我们一起去外滩公园的两三个星期后,我就放弃了练太极拳,开始学英语。在公园的板凳上,在一本袖珍版的英美诗选中,我第一次读到了英国现代诗人路易斯·麦克尼斯(LouisMacNeice)的一首爱情诗,题为“花园中的阳光”:

花园中的阳光/渐渐硬了、冷了,/在金子织成的网中,/我们捕捉不住那分分秒秒,/当一切都已说清,/我们无法乞求原谅。//我们的自由像自由的矛,/投出去,飞向终点;/大地逼迫,诗行以及/麻雀都纷纷坠落地面,/哦我的伙伴,很快/我们将没有时间舞蹈。//天空让你高高飞起,/挑战教堂的钟声,/以及每一处邪恶的/汽笛警报所传达的内容:/大地逼迫不停,/我们要死了,埃及,要死了。//再不期望什么原谅,/心又一次硬了、裂了,/但还乐意与你——在雷电中,/在暴雨下,坐在一起,/而且充满感激,/因为花园中的阳光。

路易斯·麦克尼斯

初读时,我并不太理解这首诗,但原文中低回的节奏充满音乐性,抑扬格与扬抑格的交错运用,再加上朦胧、含混的意境,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或许多少是因为自己当时还没有类似的经验,或许也有自己“捕捉不住那分分秒秒”的遗憾。

不过,万却是捕捉到了属于他的“分分秒秒”。他有了一个女朋友——雁——与他一起坐在外滩公园绿色的长凳上,仿佛“在金子织成的网中”。雁长得苗条、俊秀,拉小提琴,也喜欢诗和翻译小说,还有一个政治上很红的家庭背景。她在幼儿园当老师,属于大集体编制,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比里弄生产组好很多。她无视七十年代的现实和家人的反对,与他恋爱了——“在雷电中,在暴雨下”。

过了一阵子,万要我去听一场家庭音乐会,就在他那间前厢房里,曲目是《世世代代铭记毛主席的恩情》。他与几个友人为曲子重新编配了乐器;他吹黑管,她拉小提琴。那是一个到处响着毛主席颂歌的年代,对我来说,这些红歌更多是政治宣传,从未想到要真正作为音乐来欣赏。那一个下午,我却深深感受到了艺术的惊艳。不仅仅因为是音乐,更因为是演奏音乐的人。一个个音符在雁的纤秀的指间像午后的阳光那样倾泻出来,跳动着金子般闪亮的欢乐,让我第一次置身于象征主义诗歌所讲的朦胧甚至是超验的彼岸。

出乎意外,这对恋人在那场音乐会后闹起了矛盾,嚷着要分手。朋友们纷纷劝解,我也加入其中。雁似乎已下了决心,不过她告诉我,想到与万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她心中依然无悔,更对属于他们共同的日子充满了感激。这自然让我想到了麦克尼斯的那首诗,还心血来潮地为她背诵了几行。可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又和好如初了。

甚至就在“文革”那些岁月里,青春和生活中还是有着一些像诗一样美好的东西,我这样想,就像万和雁的故事。

年“文革”结束后,全国恢复高考,我先考入华东师大,翌年再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那一年,万也考入了上海师大;我去北京读研究生,临行,万和雁送了我一张他们俩在外滩的合影。这张照片夹在了我常用的一本词典里,让我带到了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那里,我开始试着翻译一些诗歌,一个同学在我打开的词典中见到这张照片,眼中掠过狡黠的一闪,呵呵笑着说,可惜名花已经有主了。这自然是无的放矢。

在北京的日子相当忙。我在卞之琳先生指导下学习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一本本生吞活剥大部头理论著作,同时自己也开始创作并翻译一些诗。一次,王佐良先生与我谈起他想编译一本英国诗选的计划,要我推荐几个诗人,我提了四五个名字,其中有麦克尼斯。那时我已经读了他不少的诗,特别欣赏他把现代感性与传统抒情揉合起来的努力。麦克尼斯不像浪漫主义诗人那样,动辄就动情、滥情得忘乎所以,即使在他抒情最高潮的时刻,仍保留着一种现代主义清醒的反嘲与低沉。如在《花园中的阳光》那首诗中,“我们要死了,埃及,要死了”一行,即引自莎士比亚《克里奥帕特拉》,凸突的互文性技巧运用,把个人的悲剧推到一个普遍存在的高度。王佐良先生选了几首要我译,包括了《花园中的阳光》。那首译诗记得先是发在一本刊物上,我特地签了名,给万和雁寄了一本,虽然我并不知道雁是否还记得,这首诗我几年前曾书生气十足地给她念过;译诗后来也收入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编的《欧美现代派诗集》中。

《欧美现代派诗集》

八十年代初,我从北京分配回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时,万和雁已经成家了。万分配在一个外贸进出口公司工作,雁还在原来的幼儿园上班,但好像不怎么拉琴了。她太忙了,成天像捧一束花似的捧着他们的家。我偶尔还会去他们那儿去坐一坐,雁是个很会招待人的年轻主妇,也善解人意。

那期间,我自己的个人生活中出现了波折。这一次是轮到雁来阁楼里安慰我了。那一天下午她谈了很多,谈到了诗,也有一次让我想到了麦克尼斯的“花园中的阳光”。生活常常充满了阴错阳差的无奈、嘲讽。好几年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记忆中遥遥呼应。

我没有给雁看我模仿“花园中的阳光”写成的一首诗,诗的名字是“也许”,与我自己的经历有关。诗中有这样两节:“硬了,冷了花园中的阳光,/我们不能把灿烂的幻想,/放在精致的邮票本中收藏,/得抓紧盖上邮戳寄出,/时间不会原谅。//纵然什么都不用再想,/心也被胶水沾得闪亮,/但这一刻还愿在你的身旁,/看风筝飘失在渐暗的远方。”

那一阵子,我经常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长长的信,等回信,久久地等,因此邮票、邮戳、胶水等都成了生活中信手拈来的意象;也闭门看存在主义,又觉得时间不会原谅,人因此不得不做出这种或那种选择,更要对此负责。不过,这样的存在难免显得太哲学、太枯燥了一些,还是需要有一点自欺欺人的诗意,纵然如奥登所说的那样,诗并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或改变。

圣路易斯

八十年代末,万被他的单位公派到中国驻法国使馆工作,接着雁也去了巴黎,与万在一起。我去了美国,在圣路易华盛顿大学作福特访问学者,因为那一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我只能改变计划,开始在那里读起了比较文学的博士课程。万听说也离开了使馆,自费在巴黎读企业管理。没有雁的消息,但我想她一定是在万的身边陪读,捧着他们的家,像一朵绽放得更绚丽的花。只是我们各自都太忙了,顾不上写信,在没有电子邮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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