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自有后来人》：现代典雅创新与文学性欠缺丨新批评原创陈益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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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昆剧团的《自有后来人》，是上昆成立43年来创排的第一部大型革命现代昆剧。

上昆坚持“守正创新”的理念，已足以说明，传承昆曲——超越昆曲——回归昆曲，是一个值得我们投入无限热情的课题。否则，所谓的活态传承只是一句空话。

文丨陈益

古老的昆曲能否表演现代题材，如何与“听不懂”的观众同频共振？这在昆曲界是始终举步维艰的问题。在第八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上，有机会观赏了上海昆剧团的《自有后来人》。这是上昆成立43年来创排的第一部大型革命现代昆剧。罗晨雪扮演的李铁梅、吴双扮演的李玉和、张静娴扮演的李奶奶、蔡正仁扮演的鸠山，无不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尤其令人深信，纡徐委婉、唯美典雅的昆曲，与慷慨激昂的红色革命题材毫无违和感。

记得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看过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电影《自有后来人》，又多次看过京剧《红灯记》。京剧的剧情、人物、唱腔，乃至一些念白，一直没有淡忘。时隔多年出现的现代昆剧《自有后来人》，该怎么演？演得怎么样？心里便很有些期待。

在今天看来，昆曲似乎跟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有所隔膜。其实昆曲并非绝无烟火气，也有与时代密切同步的时事剧，传递社会各阶层的心声。演绎明代朝廷政治风云的《鸣凤记》就是一个典型。清末，思想家梁启超省悟到大众启蒙的重要，在这种状况下，他也与昆曲结缘，写过几出时事剧。至于梅兰芳、周信芳等艺术大家，生前也一直在思考、探索如何演绎文明戏。所谓文明戏，正是现代戏。

显然，昆曲能不能演现代戏，并不是什么问题。怎样以旧瓶装新酒，以古曲奏新声，却是充满了重重矛盾。昆曲不同于其它剧种的板腔体，而是曲牌体。从诞生之日起，唱的便是曲牌的旋律。明清以来流传的昆曲曲牌多达两千余支，加上变体，总数将近四千五百支。人们将之编成“九宫十三调”套数（用于昆曲演唱的主要是“五宫六调”）。套数对明清传奇的创作是有利的，但因为过于严格，对舞台演出很有制约。《自有后来人》采取“破套存牌”的方式设计唱腔，大胆地打破宫调套式的枷锁，召唤曲牌音乐旋律的个性之美。这样做，也许称不上是“原汁原味”，但恰恰能让昆曲曲牌更好地演绎主题，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

比如，李玉和辞别母亲一场，先是抒情的，接着是酣畅淋漓的，填入吻合主人公性格和行为特征的词句，唱得严丝合缝，感人至深。第八场“脱险”，李铁梅的四段曲牌、、、，是整场戏的核心唱段，她的内心情感也随着唱腔层层递进。但没有刻意渲染悲情，而是揭示历经生离死别的理想抉择和革命担当，以演绎“自有后来人”的主题。这清楚地体现了昆曲的现代感。

与《红灯记》以李玉和为主角不同，昆剧《自有后来人》围绕李铁梅展开情节。饰演者罗晨雪，是上海昆剧团第四代传人，闺门旦演员。她习惯于扮演大家闺秀如《长生殿》里的杨贵妃、《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等，与跳火车、捡煤渣的李铁梅，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但在前辈艺术家的指导下，她很快把握住剧中人的性格脉络，演得既活泼率真，又坚毅顽强，令人久久难忘。年逾八旬的蔡正仁，一向以大官生扮演唐明皇，蜚声昆曲舞台，这次饰演反派人物——有过从医经历的日寇军官鸠山。他用真嗓演唱，十分契合人物特色，将鸠山表面上斯文儒雅，内心奸诈凶狠，从开始时的气势汹汹，到后来的猥琐卑贱，刻画得栩栩如生。这也给昆曲舞台带来了现代感。

《自有后来人》舞美和音乐伴奏的现代感，更显而易见。多媒体技术、数控技术、系统集成等高科技手段，与传统昆曲从来不曾交集。这次上昆进行了大胆的艺术探索，舞台上的场景如向前行驶的火车、飘着炊烟的屯舍、阴森恐怖的监狱，视频、灯光与道具相结合，无疑颇受年轻观众的欢迎。

与此同时，乐队中增加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黑管等西洋乐器，锣鼓敲打的节奏也明显加快。曲笛与江南丝竹依然存在，舞台的音乐氛围却更加浓烈。这是与戏的主题情景完全吻合的。

无疑，以昆曲表演现代戏，必须敢于打破某些陈规旧律，敢于探索前人尚未涉足的新路，不断作自我否定，又不断催生原发的创造力。这是需要巨大勇气和非凡智慧的。上昆坚持“守正创新”的理念，已足以说明，传承昆曲——超越昆曲——回归昆曲，是一个值得我们投入无限热情的课题。否则，所谓的活态传承只是一句空话。

深入严谨而言，《自有后来人》尚有些许不足。其瑕疵主要体现在文学性稍逊。昆曲本融合了唐诗、宋词、元曲的长处，唱词精工典雅，在描写事物时无不使用精致含蓄的文字，形象生动，且富有韵味。即便是《水浒传》里的和尚鲁智深，也给他设计了这样的唱词：“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精炼、典雅、华美、生动，正是昆曲唱词的特点。遗憾的是，《自有后来人》中李铁梅、李玉和的唱段中，诸如“忆爹爹临终教养，热血慨慷”、“停双足眺望，念往昔时光，不由得泪海翻江”、“一杯喉饮恣酣畅，心雄胆壮意气昂”等等，或因寻求押韵而病句，或以一时词穷而语拙，不说诗意，该有的内涵也悄然流失了。作为现代戏的唱词，也许不必苛求严丝合缝的格律，但基本的语言逻辑、修辞技巧还是要的。

李奶奶、李玉和、李铁梅这特殊的一家三代，在风雨如磐的战争年代，血肉相依，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死磨难，具有非同一般的革命意志。然而作为普通人，他们的情感世界是充满人间烟火，丰富复杂的。现在的剧本处理，激昂高亢有余，而儿女情长不足；“铁”的表达有余，而细腻柔美不足；气宇轩昂有余，而深沉纠结不足。众所周知，抒写人性人情恰恰昆曲文学性之擅长。全方位、多层次揭示主人公错综复杂的内心矛盾，才有益于英雄形象塑造。

由此引申的还有一点，是整场戏的京剧化倾向依然存在。京昆不分家，历来如此，但既然是全新的改编，昆剧必须坚持昆剧的艺术特色，以适应今天观众的审美需求。更何况，《红灯记》是一部半个世纪之前的作品，与时俱进当在情理之中。

在第八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上，上海昆剧团的《自有后来人》，与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的《瞿秋白》、湖南省昆剧团的《半条被子》、苏州昆剧团的《江姐》，形成了昆曲演绎现代题材的一道独特风景，这是历届昆剧艺术节所罕见的，受到观众点赞，便在情理之中。上昆的探索精神，历来在昆曲界众口皆碑。现代昆剧《自有后来人》已经走出了坚实的一步，令我们有理由期待更多的昆曲现代戏，对六百岁昆曲的未来心生憧憬。

稿件编辑：郑周明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自有后来人》剧照

原标题：《昆剧《自有后来人》：现代典雅创新与文学性欠缺丨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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