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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记》是著名作家、诗人于坚继《印度记》《昆明记》《建水记》之后,又一本反思现代文明,追问人类如何安居的哲思之作。
《巴黎记》讲述了诗人二十多年来对巴黎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旁观巴黎人的生活,在巴黎,不仅时间过得缓慢,而且人们大多都很从容地生活,甚至乞丐都能体面地活下去。作为一个看似与这座城市无关的闲逛者,他的眼睛掠过路边的楼房、街道、艺术画廊和博物馆,掠过河边的码头、教堂、青石块铺成的地面…...在于坚的笔下,巴黎是人类创造的自然之书。
今天,让我们坐着时光机,穿梭到于坚在巴黎漫游的那些日子吧。(文末有福利哦)
《巴黎记》节选
巴黎北站,有人在弹钢琴,正在听巴赫的腿
01
这个世界崇拜进步,人们到城里去奋斗,竞争,成功,医院的输液瓶下。世界大都市无不在鼓励奋斗,进取,竞争,成功。阿波罗的光辉照亮城市,胜利女神尼克披着霓虹灯的羽毛在城市的天空召唤,只有酒神狄俄尼索斯还徘徊在世界幽暗的郊区。就是狄俄尼索斯也在犹豫了,酒神在郊区徘徊。城市成了古罗马式的竞技场,人人都是积极分子,人人都是角斗士,没有观众,每个人都是赤膊上阵的演员,看不见真面目,每个人都戴着各种设计出来的得体面具。现代艺术成为一种争取胜利的宣传术。20世纪初,从波德莱尔们开始的先锋派已经转移到纽约。杜尚先生依靠出售观念在纽约成名,他的作品只是最低级的指鹿为马,隐喻暴露了它的商业本性,A可以是B,小便池可以是喷泉,也可以是卫生间用品制造公司的广告,这当然不是杜尚的错,但是杜尚式的隐喻确实启发了世界资本家的灵感。巴黎太落后,只有那些浪漫主义者、架上绘画的忠臣、古董爱好者、波西米亚人、写诗的疯子……才挂念着巴黎,仿佛巴黎是个隐居之地。
埃菲尔铁塔的核心部分
作者已死,巴黎不是奥斯曼的巴黎,也不是雨果或者波德莱尔的巴黎,巴黎是巴黎的巴黎。正是由于这一点,巴黎才屹立至今。巴黎已经创造了某种非巴黎的东西,仿佛巴黎是原始的,像塞纳河一样原始,巴尔扎克是原始的,维克多·雨果是原始的,波德莱尔是原始的,巴黎圣母院是原始的,圣马丁运河是原始的,卢浮宫是原始的,拿破仑是原始的……仿佛巴黎从来没有过土著,没有过丛林时代,仿佛这个城的根,像鹰鹫那样伸着爪子从天而降,一落地就深入到地层中,再也无法撼动了,巴黎是文明创造的一种土著。
巴黎之光,早晨八点半
时间这只伟大的蜘蛛将这个城市编织得错综复杂,就像阴阳交替的森林或者海底,犹如阿拉伯人的地毯市场,从深到浅,从远到近,一个浪后面是另一个浪,礁石下面是珊瑚,沙子上面是贝壳,海带上糊满菌类,一个群落连着又一个群落,印度人旁边是马里人,古董店旁边是画廊,鲜花旁边是奶酪,无数的街道、小巷、阁楼、走廊、阳台、房间、花园、书房、厨房、咖啡馆、小酒馆、裁缝铺、垃圾桶……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含义,各有各的配方,各有各的机灵……死者与生者同居,骷髅与鲜花并存,深渊挨着深渊,白日梦跟着白日梦,陷阱连着陷阱,记忆裹着记忆,在这个街口你遇到教堂,在下一个街口你碰到撒旦……有一天,我经过一家纽扣批发店,玻璃窗后面有上万种闪闪发光的纽子,珍珠般密集在各种盒子里。挑拣纽子的女士们就像在沙滩上那样,手掌心里搁着一颗颗石子、珍珠,为某粒珠子的发现尖叫。要多少纽子,才能将巴黎这个海扣合起来哪。
在巴黎北站的候车大厅里有一架钢琴
盘根错节的城市,这种盘根错节是现实、记忆、当下、时间、历史的盘根错节。一个巴黎摞着另一个巴黎,一个巴黎裹藏着另一个巴黎,一个巴黎再生着另一个巴黎,现实的巴黎投影出幻觉的巴黎,巴黎的骗局暗藏着巴黎的真理,形而上的巴黎被建造成形而下的巴黎。“一个包裹着另一个,一个限制另一个,一个填塞另一个,无法分开。”(卡尔维诺)搞不清这究竟是巴尔扎克的巴黎还是罗伯-格里耶的巴黎,或者是波德莱尔的巴黎、罗丹的巴黎、罗兰·巴特的巴黎……每个人都创造了一个巴黎。这是你私人的巴黎,你刚刚到来,怀里护照上的入关章还没有干透,你已经加入这场持续了数个世纪的巴黎大创造。
旅行者或者流浪汉
02
巴黎看上去非常本分,大多数人都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会做的事情。就是当一个乞丐,你也要本分,巴黎的乞丐相当专业,他们低着头,蹲着,鞋子前面摆着个纸牌:我失业了,请帮助我。在巴黎,赚钱是次要的,不流行什么赚钱干什么,只要够体面地活下去,活得自在,就可以干一辈子。许多面容苍老的人在做着那些古老的事,裁缝、做鞋、做面包、卖肉、开花店、摆书摊……每条街都慢吞吞地。
书摊还关着。望着河流,等着一本书
这些房子的基本材料主要是石头,非常坚固。普通住房的石头少些,主要是在基础部分,还有砖块、木料和金属;如果是教堂的话,基本上都是石头建造。这种建筑材料的选择意味着一种世界观,石头是永恒的象征,永恒是一种关于永恒的观念,永垂不朽的石头将永恒这个观念物化。而在中国,建筑用的是易变易朽的泥巴、草叶、木材。在这种选择里面,永恒是一种易的状态,永恒就是当下的生活世界,逝者如斯才是永恒呈现的形式。永恒并非不变,而是变易中的不变。生生之谓易,这就是永恒,永恒就是自然的四季轮回、生老病死。生命就是找死,建筑也是向死而生。永远不死,永垂不朽只是一种观念。泥巴、草叶、木头是会变化、崩溃、腐朽的,这不可怕,生生之谓易。重要的不是什么材料,而是它是否生生。生生才是永恒,生生就是易,不死则不生,不无就不会有,有无相生才是永恒。永恒是当下的永恒,不是未来的永恒,永恒就是实现。二十世纪,人类广泛应用的新的建筑材料,玻璃、合金、塑料之类,它们不会死亡,这才是可怕的,这是永恒的假象。通过这些貌似更为耐久的材料,来支持永恒的观念,但对于历史来说,这种永恒只是时段性的。不变时间可能稍长,石头比木头长,合金、玻璃、塑料比石头更长,但它们依然是时段性的。永恒如果不在易中,就只是观念,永远不会达到。
巴黎的建筑仿佛是为光设计的。光来到巴黎,成为音乐,大提琴,小提琴、钢琴、黑管、手风琴……这是一只圆号
03
巴黎的房间基于自我,巴黎森林中有着星子一样密密麻麻的私人房间,这些房间的构造本身就基于对他者的拒绝,与中国传统建筑以群为基础不同,它守护的是个人自由而孤独的空间。如今,这种基于自我、拒绝他人的公寓正在中国如火如荼地被建造销售。搬进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区,只有学会独处才能适应。叔本华意义上的孤独一词出现在汉语中,乃是现代的事。孤独不再是小资产阶级诗人的自怨自艾,“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而是空间中的居住形式,无数钢筋水泥铸造的、规格一致的、彼此隔绝的居住单元令孤独不再是心情、感受、灵感的来源,而是坚硬冷漠的材料、空间。就像抑郁一词,从前这是一个神秘的形容词,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现在它成为一种生理现象,与“丙咪嗪”的逆转之类有关,必须用药物治疗。那种孤独者的互不干涉、互不来往的自由小区,在西方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人们早已适应。叔本华的理论很片面,人需要孤独,也需要群。
“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艾略特《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04
巴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咖啡馆,这是对孤独的缓解,人们在这里获得群的温暖。咖啡确实是一种可以缓释孤独的饮料,有时候,我下楼去,走进那家临街的咖啡馆,要上一杯,与那些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坐在一起,听着他们窃窃私语或者高谈阔论,仿佛我是个坐在角落里的秘密书记员,我确实听到了什么,我将在一首诗里记录。我并没被他们抛弃,他们在关心我,那些目光、手势,那些笑容,那些不小心碰到时的轻声抱歉,令我物我两忘,一个上午不知不觉就消磨掉了。
塞纳河岸的书肆。这些书被流水般的读者翻来翻去,
就像一些上岸的波浪。
05
巴黎的一处著名风景是塞纳河边的书摊,一些破旧的木箱子一排排悬挂在河边的石头围栏上。白天,书贩们跟着狗,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箱子上的锁一把把打开,把书摆开。那些箱子很大,里面拿出来的东西,不仅是书,还有帘篷、凳子。可以立即安装起一个个防雨遮阳的棚子,收摊的时候,书和所有什物一起收进箱子里去,锁上。夜晚,一排排被雨水洗旧了的箱子挂在河畔,就像是一个个蜂箱。书摊子上都是些旧东西,旧书、旧照片、旧明信片、旧唱片等等,很有可能在里面找到一个十九世纪的铁皮烟盒,或者一副镀银的老花眼镜;也有新东西,钥匙扣啦,画片啦,纪念品啦。这些书摊很懂什么是世界潮流,这个世界太右呢,它们就挂着些左派的东西,格瓦拉的相片啦,列侬的绝版唱片啦,马克思的手稿仿制品啦,嬉皮士的纪念衫啦,等等。这个世界朝右转呢,你会发现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鸠、托克维尔、洪堡等人的绝版书“漫不经心”地浮到了书架的表面。左派如今很时髦,很有旅游价值。巴黎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大都是闲人,至少不是无产阶级,至少得有点知识,至少得对资产阶级的成功社会和那个在全球所向无敌的现代化有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恶心,至少不喜欢点击手机而喜欢古老的翻阅这个动作。
左岸的一家古董店
从前,《圣经》是被指头沾着口水翻开而不是点击的。所以,在塞纳河边翻书的人总是有点不同凡响,有点装模作样,有点像是在买卖毒品,确实是毒品,许多书这个世界从未开禁。书贩很会迎合这种知识分子的过时虚荣,书摊上摆着的玩意,总是有点发霉的气味,以颜色发黄为荣,有点另类,有点波西米亚色彩,有点玩世不恭,有点感伤,有点怀旧;与诗歌、音乐、前卫戏剧、后现代哲学、同性恋、魅力、反抗与怀疑、先锋派、大麻什么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坐在书摊前面的老板多数是穿牛仔裤和皮夹克的中年人、老人,他们的衣着暗藏着昔日先锋派的时髦,陈旧但依然叛逆。
一个下午,莎士比亚书店门口
06
黄昏就要来临,街道洋溢着温暖的微光,海鲜店的鱼和虾在街面上闪耀,还有红辣椒和番茄。我穿过街道走去一家书店,取我的诗集。位于拉丁区的“文字书店”,在一条五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小街上,曹植的诗还没有写出来呢,我已经站在书店门口了。我童年时代在昆明看见过的那种书店门面,灰蒙蒙的,有人驻足,猜测他到底要买什么。世界上大多数诗集都不像通常的书,读者要辨认一下。对面是一家咖啡馆,门口坐着一只狗和它的主人,他们各玩各的,主人在做报纸尾部的填字游戏,狗在舔自己的尾巴。书店的老板是维尔兰女士,诗人,她丈夫也是诗人。她正在书店摆放书籍,隔着玻璃看见我在街道上张望,开门出来迎接。拥抱,臃肿而热情,燃烧了一半的烈火,诗人们的姑妈。书店只有十平方米,木柜子上陈列着各种诗集,倒塌了几本。世界各地的诗集都有,封面设计得很朴素,没有因为被冷淡而自我包装。落后而自信,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纸,是某位画家的作品,这使书店显得更旧,像是旧书店。不是,许多诗集刚刚才印出来,还闻得见轻微的墨香。书店后面还有一个联通房间,是编辑室,桌子上堆积着各种纸张,中间插着电脑、咖啡杯什么的。最后面有一道门,开门出去是一个四边有着拱廊的院子,左侧在走廊中间嵌着一个小厕所,搪瓷蹲坑被岁月冲洗得像瀑布下面的石凹,大概已经用了一个世纪,水箱的拉手都是古董。木头门上有缝,蹲下去可以看见外面,如果有人急匆匆地走来,你自己先敲下门,那人就知趣而退,去学习隐忍。
驶向奥赛博物馆的地铁中的一双手
07
这个世界有一种普世路线,你想成为画家,你得到巴黎去,你想成为作家,你得到巴黎去。你想腰缠万贯,你得到纽约去,到上海去,到东京去,到香港去。你要革命,你得到延安去,到圣彼得堡去。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在世的时候,上海一度是文学青年的根据地,萧红、沈从文、周氏兄弟……一大批都跑到上海去。纽约也一度成为世界自由诗的中心,艾伦·金斯堡、凯鲁亚克们整日在高架桥下面游荡、饮酒、唱歌、抽大麻。许多日本人跑到那里去当艺术家,激浪派的白南准就是从日本逃过去的。但时过境迁,纽约、上海都衰落了,金融势力卷土重来。只有巴黎岿然不动,就像耶路撒冷或者布达拉宫那样岿然不动,继续鼓舞着人们朝圣,缪斯已经定居在塞纳河的岸上。三十年后,昆明人傅杰已经成了地道的巴黎人,嫁给巴黎人,孩子在黎高师读书。她的生活不是在图书馆上班,就是在画画,做雕塑,写东西,沿着塞纳河漫游,听着教堂的钟声。
在光天化日下亲吻的人
傅杰天赋很好,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在巴黎一面工作,为书籍分类,归档,然后回家做中国菜,一面当着艺术家。多年下来,已经有一批作品,也参加过展览。虽然还没有什么名气,在巴黎不需要什么名气,画画、写作之类的事在巴黎就像坐地铁一样平常。一块砖掉下来都可能砸到一位诗人的脑袋。有一天,我和安妮在一家咖啡馆吃午餐,旁边一位黑皮肤姑娘在电脑上飞舞手指,长腿上套着长丝袜,跷着二郎腿,还叼着一根烟,“那种派头”。聊起来,她来自摩洛哥,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像傅杰这样高质量的艺术家,在巴黎可太多了,她心仪的是古典风格。在巴黎当个艺术家你必须老老实实,别耍什么花样,花样在这里像建造房子的岩石一样密集,世界上那么多才子、外省天才、犬儒、书呆子、聪明人、国际盲流、闲极无聊的家伙都待在巴黎呢!在巴黎,几乎每个人都是文人,就像宋代。
内容介绍:
到巴黎去,这是一种世界性的欲望。
《巴黎记》是诗人于坚对巴黎的朝圣之作。年,年届不惑的诗人第一次飞往巴黎,深夜抵达,他一直以为巴黎是一座璀璨的未来之都,可当黎明唤醒他时,他震惊了。全世界都在追求焕然一新,唯有巴黎岿然不动。这里依然是巴尔扎克的巴黎,雨果的巴黎,波德莱尔的巴黎,这里到处是历史、时间、细节、包浆,这完全是一个旧世界,一个接纳昔日什物、气味的世界故乡。漫步在大街小巷,你感觉高老头随时会从一个漆黑的门洞里出来,贝姨会在某个窗口浇花,你也随时会走进雨果的故居、乔伊斯的故居、马尔克斯落魄时暂住的小旅馆……
此后,诗人经常拜访巴黎,世界日新月异,巴黎我行我素,沉默如大象。二十多年的所见所思,诗人最后熔铸成63段巴黎絮语,张实地街拍,带你漫游巴黎,寻找全世界的故乡。
本文选自《巴黎记》
于坚著,凤凰文艺出版社楚尘文化
《巴黎记》
作者:于坚
出版:凤凰文艺出版社楚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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