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教我们的实用乐观主义，比“如何生活”更重要的是“为何生活”。在伍迪·艾伦最著名的爱情电影《安妮·霍尔》里，他回忆了自己儿时的情形。有一段戏大概是这样的，小艾伦听说科学家们发现宇宙正在膨胀，第二天老师让他交作业，他说，宇宙正在膨胀，世界都要毁灭了，我还做作业干什么？——在他的电影里，这样悲观主义的言行比比皆是。他常在电影里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无意义。因为我们最终都要消亡，所以一切辛劳到头来都是徒劳，一切爱最终也都将不存在。这部电影获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时候，伍迪·艾伦没有到场，他正在纽约的一家俱乐部里吹黑管。只要不拍电影，每周一次的爵士乐演奏是雷打不动的。在这个“悲观主义者”看来，洒脱的生活要比名利场重要得多。在三十年后，伍迪·艾伦拍摄了一部阐释自己晚年人生观的电影，叫做《怎么都行》。主人公是一位老年物理学家，电影里提到了一个物理学名词“熵”，用以解释人生。他说宇宙间能量是守恒的，能量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只能有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但是这个过程却是不可逆的。这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无论我们怎么改变，世界的能量是守恒的，但是我们所经历的生命历程又都不可能逆转。就像一块烧掉的煤，变成了气体，转化成了热能，而煤本身永远消失了。伍迪·艾伦在电影里借主人公的口说出，因为生命无常，所以比“如何生活”更重要的是“为何生活”。但是，人生如熵，“为何生活”是无解的。“为何生活”既然无解，那么回头想想“如何生活”呢，他在这部片名里就表了态：只要活着，怎么都行。听上去伍迪·艾伦的悲观主义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但就是这个“悲观主义者”，每年都会拍一部新电影，持续半个多世纪。那么，他还是那个因为宇宙在膨胀而不做作业的孩子吗？有的哲学家分析说，这是伍迪·艾伦的实用主义，一个悲观主义者的乐观主义。即便我们知道生命总要结束，但是生命并非只有尽头，生命是无数段的旅程。每一段都是具体的，有意义的。就像我们曾经逝去的爱情，也不因它终究逝去而失去意义，它会因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喜悦、一个又一个悲伤而让我们珍惜。虽然伍迪·艾伦觉得人生的一切都是虚无的，但是他自己却用行动对抗这种虚无——只要他活着，他就每年一部电影地拍下去。只有经过折腾的人才会发现，“只要活着，怎么都行”其实并不意味“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就需要更高贵的勇气和更深刻的智慧。这有点像我们说的“从心所欲”，但实际上又“不逾矩”。晚年的伍迪·艾伦离开他熟悉的纽约，来到欧洲拍片。我看完《午夜巴黎》和次年的《爱在罗马》后曾经开玩笑说，有时觉得伍迪·艾伦几乎已经不是导演了，成了货真价实的导游——但怎么说呢，即使是导游，他还是伍迪·艾伦。因为他在边走边说中，用自嘲的方式，来消解我们对人生的各种质疑。在伍迪·艾伦电影里，无论他扮演别人，还是别人扮演他，他必须要表达自己在现实中的焦虑、困惑、怯懦、烦恼、忧怨。这就是他的实用乐观主义。在《午夜巴黎》中，主人公欧文·威尔森扮演的小说家抱怨自己生活的时代不够好。伍迪·艾伦就让他穿越到了巴黎的“黄金时代”。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遇到海明威、毕加索、达利、费斯杰拉德、斯泰因、柯尔·波特以及布努埃尔等一票文化名流，流连忘返于莎士比亚书店、花神咖啡馆、双偶咖啡馆。电影的灵感来自海明威的回忆录《流动的盛宴》。老伍迪显得留恋与怀旧，念想过去的“黄金时代”。因为他明白每一代人都在怀念从前，过去的过去总有更好的“美好时代”，过去的过去的过去还有更更好的“文艺复兴”。人生和历史一样无法选择、也无法假设。最后，伍迪·艾伦让他的主人公仍然愿意回到现在，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现实——我们必须诚实面对自己的命运。次年伍迪·艾伦又亲自上场，拍了《爱在罗马》，那是回到了真实世界的罗马。他塑造了一个群像：一位一觉醒来忽然变成大明星的普通人；一个夸夸其谈的美国女孩；一个拥有好声音却只能在淋浴间歌唱的殡葬师；一位渴望和电影明星亲热的乡下姑娘。这次围绕着主题都是有关“名声”。英国布道师托马斯-富勒在四百年前就说过：“名望有时就像是一种蘑菇，恰如普林尼所描述的，它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奇迹，因为它没有根居然还能生长。”伍迪·艾伦电影里描述了几种不同的“蘑菇”，有的长出了权力，有的长出了赞誉，有的长出了爱情，也有的长出了性。然而这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样，“啵”地瞬间破灭了，所有人都被打回了原型。最后，剩下的还是那句话：请大家诚实面对自己的命运。步入老年的伍迪·艾伦对死亡的话题越来越敏感了。他看上去更老了，他的身材和他的电影都有些萎缩，但某种层面上来说是更加亲切了。这位可爱的老人在电影里有时会预演自己的死亡。而在《爱在罗马》里他故意安排自己握了握殡葬师的手，这也是他自己在诚实面对最终的命运。最近我看他的新作品《咖啡公社》。对影片主人公的母亲说的一句话倍感欣慰，她说：如果你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是对的。——80岁的伍迪·艾伦借此说出自己的人生哲学。这种哲学如此慰藉人心，因为我们都在一条不归路上。我们也许会不断地犯错，但是没有关系，总有未来。这就是伍迪·艾伦教我们的实用乐观主义，他身体力行地实用乐观主义。他用电影来对抗时间。而我们也一样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沿着自己人生的旅程往前去，“总有一天你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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